美食散文：乡村澡堂子里的小酒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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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儿时，老家的乡亲们难得洗澡，尤其是如我爷爷般的老年人，更是一年只在过年前才洗上一次。在这里，我不为乡亲们辩解，他们确实有些许不讲究卫生，如果强找理由，那就是农村的条件有限，十里八村仅在乡上有一家大众浴池，还不是经常开门。当然，凡事都有例外，村里的年轻人们爱美，时常骑三十多里路去县城找个澡堂子清洗一番，顺便理理发，下个小饭馆，算是难得的消费和享受。

中老年人们不舍得花钱，看着年轻人去县城洗澡看不顺眼，给他们冠上了“败家”的名称，不过这话也不能明目张胆的说出来，真要说出来，又怕孩子们受了委屈。农村人嘛，整天窝在地头上没什么娱乐，年轻人去县城洗澡，花不了几个钱，权当休闲。

乡间人干活身上脏了，大多数选择回家烧点开水兑在凉水桶里，找块肥皂擦擦。一桶水往往孩子、女人、男人洗个遍才忍痛倒掉，乡亲们干活累，懒得一次次烧水。农民的苦累从不敢说出口，怕自己泄气别人笑话，只能辩解道：“反正明天还得下地干活，又是一身臭汗，今儿擦擦身图个清爽，咱庄户人，干净是别指望了。”

爷爷是不用下地干活的，他不洗澡同样有了理由：我又不下地干活，不出汗洗什么澡？这理由简直强大到令人无法反驳。爷爷嘴上这么说，心里可不这么想。每到炎炎夏日，他和村子里的一群老头天天跑到淖边试水温，哪天水摸上去是热的，老爷子们便满村子的呼朋唤友，相约着去淖边洗澡。他们闹这么大动静也是在告诉村子里的女性同胞们：俺们今天要去淖边洗澡，你们就别过去了。女人们心领神会，这天，淖边空无一人，连孩子都不见一个。

淖边洗澡不可能像泡澡那般舒坦，只比起在家拿木桶洗略微方便一些。于此相比，爷爷一年中最积极的、最期待的洗澡，是过年前去乡里的澡堂子泡澡。

乡里的澡堂子是何人所开我不清楚，只知道他不是个尽职尽责的澡堂老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开门营业，有一搭没一搭地挣点小钱。怪不得他，因为澡堂子过于简陋，平日里没什么顾客，他要是天天营业真的是在浪费时间了。

到了正月，乡里的澡堂子必定天天营业，周边村子里的乡亲们成群结队的来泡澡，生意难见的兴隆。到得后来，来澡堂子泡澡成了预约制，一个村或者两个村的人先在家商量好时间，然后派个人走上几里路去乡里告知老板，谈定哪天去，是上午还是下午，一次定半天，老板算算人数，凑够二十人便不再接待顾客，想接待也没地方了。

爷爷喜欢下午去洗澡。坝上的冬天极其寒冷，趁着中午寒冷被暖阳暂时打败，爷爷穿上大皮袄厚棉裤，外面再罩上个大衣，圆敦敦的出门，手里拿着个老式黑色提包，里面装着毛巾香皂等洗漱用具，和几个老伙计冒风冒雪地走六里路或让大伯套上车送一趟。到得乡里的澡堂子，老爷子们先坐下来缓缓气，把冻得硬邦邦的洗漱用具拿出来化一化，老板丝毫没显出不耐烦，出来和大家寒暄几句，便去做准备了。

乡里的澡堂子不卖任何洗澡用品，只有搓澡一项服务，由老板亲自出马。澡堂子的设备也简陋，两个大池子，最初没有淋浴。一个大池子是用来泡澡的，另一个大池子是做完澡后用瓢盛水冲洗的，这个池子不允许人下去，水管子定时加水。如此澡堂，怪不得年轻人不来。

老人洗澡不似美女，实在没什么好词语来赘述。老爷子们先泡上好一阵子，挨个出来让老板搓个背，再挨个去冲洗干净，然后床上一躺，免费的劣质茉莉花茶一喝，烟卷烟锅子一点，收音机一开，水汽、烟气混为一体，澡堂子仿若仙境一般。

这时候，老板的生意头脑开始显现。啥头脑？卖酒菜。

老板的儿子开着乡里唯一一家可以称得上饭馆的小饭馆，往常进出的均是乡中头面人物，看上去颇为红火，实则收不到什么现钱且要账艰难。澡堂老板灵机一动，把澡堂子和饭馆相结合推出了组合服务：洗完澡可以点几个菜，要几杯酒，在澡堂子里喝它一顿，此举立时得到了乡亲们的热烈响应。别看乡亲们舍不得多点菜多喝酒，可蚊子小了也是肉，积少也能成多，收的又是现钱，老板忙活乐此不彼。

老爷子们之所以要一起去泡澡，其中就有喝酒的缘由。人多了，一人点一个菜就能凑成一桌，喝起来也热闹。澡堂老板儿子和他爹一样，老板厨子一身兼，他先来澡堂子问好各位叔叔大爷一会吃什么喝什么，然后回去慢慢准备，等老爷子们都洗好了，他爹在澡堂子门口大喊：“炒菜喽！”他便猛火开炒，不一会一道道家常菜便端到了澡堂子躺床边的小桌子上，一时间，澡堂子变饭馆，酒香菜香四溢。

爷爷每回洗完澡都要个鱼香肉丝或木须肉，本地酒厂所产的散酒二两。同村的老爷子们，家里条件稍好的，要个肉菜，稍微差点的要个素菜，再次的，不会来洗澡，在家里围着炉子擦擦了事。

我和爷爷去过一次澡堂子，那时的澡堂子已经按上了淋浴。爷爷和老伙计们喝酒的时候，我在一旁抱着个猪蹄子啃得起劲儿。要我看来，澡堂子里喝酒，是天底下难得的真喝酒。人赤条条披着浴巾，喝酒不问时间饭点，酒分不出贵贱，菜吃起来全是鲜咸。老爷子们说着家长里短，吹嘘着子孙多么多么能干，感叹着哪位老伙计再也无法来享受此刻，酒一口口地咂摸着喝，仿佛要把他们几十年的岁月都融在一起，苦的辣的都当作香甜咽下肚子。乡下人的快乐，就是如此简单。

多年以后，有一日我听郭德纲先生的相声里面有一段描述过去天桥苦力们在澡堂子喝酒的情景，忽然想起了已经离开我的爷爷，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重现，想来想去，却总是爷爷吃饭喝酒的场景，或许，假装生活在城市中的我，一直都是个农村孩子，一生所盼的无非吃饱喝足，偶尔偷得浮生一日闲。

也许，这也是爷爷所期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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